2022-04-22 作者:詹麗 閱讀量:
三月的一個晚上,十點多,小弟在群里發了個圖片,拍的是一張紙,紙上布滿母指甲蓋兒大小,蟲子般密密麻麻的東西。啥?我問。猜。他回。燈光下拍的不太清,好像蟹爪蘭的葉子。我說。大妹說:是的。小妹說猜對了?磥砦覀內忝枚际菒刍ㄖ。小妹立即發來她家花開爆盆的蟹爪蘭,以及在醫院新辦公室扦插蟹爪蘭的幾張圖片,她扦插的枝條上有幾片葉子,不像小弟剪的這么細碎。你要種苗圃地呀,剪這么小,能活?我說小弟。他說這個品種好看,多種些,應該能活,爸原來這么種過。又想,人家是農大畢業的,不要擔心啦。
是夜,一個人住在郝堂葉楠白樺文學館,寂靜的鄉村,窗外是嘀嗒的細雨。燈下有一盆爸爸種的君子蘭。前年爸爸去世后,媽讓我們每人選一些爸的遺物,我選了一卷他寫的毛筆字,他平時把玩的菩提子,還有一盆他種的君子蘭;ㄅ韬艽,我城里的房子窄,陽臺空氣不流通,便帶到上班的文學館來,是裝飾,也便于照料。爸爸最喜歡種花,路上別人扔的半死不活的花,他撿回來都能種活且能開花。我們平時回去,進門先喊我媽呢?放下東西,趕快到樓上平臺去看爸爸的花兒。有一年,他種了二十多盆各色菊花,陰歷九月初,他的生日,我們回家,他把花兒都搬下來,在院子里開小型菊展。小院里有一口小井,水已經不能吃,鄰居們喜歡來打水澆菜沖地洗拖把,也經常來看他的花兒。每年春節,爸就把幾大盆粉紅深紅色蟹爪蘭搬下樓。他用鋼絲給花兒做了個三層圓支架,一圈比一圈小,插在花盆里固定花枝。十幾年的老樁,花枝高而粗壯,幾百花朵披掛,花瀑一般。爸種什么花兒都開得旺,他用心。爸爸一生都在種花,退休之前,他在鄉村中學教書四十多年,育三千桃李。
突然發現,原來我們家五姐弟都喜歡種花,經常在群里分享自家花開的圖片。假如有不太清楚的問題,大家就回憶,爸原來是怎么養的。爸說蟹爪蘭夏天不能暴曬,打花苞前要施足底肥。爸說文竹不能澆水太多,干透,澆透。爸說松樹下面的土最適宜種蘭花。爸說月季一朵開完要趕快剪掉,不然消耗營養,影響開花。
我在原來教書的山區小學,種滿校園的花,現在又開始在文學館周圍種花。大妹深圳的陽臺上,一圈兩層花架,幾十盆,四季有花開,三角梅在防盜網上開得如火如荼。她春天回信陽,經常給我們帶她扦插的顏色不同的三角梅花樁。小妹縣城的院子里,除了花池里土栽的花樹,樓上樓下,屋里屋外,有百多盆各種花草。她每天下班,忙著照顧花兒都忘記做飯。
前幾天媽從新疆回來,我去火車站接她。兩個弟弟在新疆,她去過冬,烏魯木齊冬天有暖氣,比不供暖的信陽舒服一些。小弟已經訂了機票,清明前幾天帶她一起回,可媽說腿疼要回來針灸,非要趕快買火車票。也許,她是怕因疫情清明節回不來,墓園爸爸的墓碑今年清明要刻字,她怕我們弄不好。路上她說,家里的花兒不知道都咋樣了,走三個月了。說從新疆臨走前兒,大弟媳不知在哪兒撿了幾十個花盆,不辭辛苦一趟一趟搬上步梯的五樓,說大弟家的綠蘿爬滿一面墻,真好看。
從信陽把母親送回羅山縣城她的小院,住在同城的小妹,已經把房子收拾干凈了。上樓去看花兒,爸爸種在大花缸里的茶花打了許多花苞,月季也長得不錯。我把幾盆蟹爪蘭從室內窗下搬出來曬太陽。雖然請有鄰居來澆水,但蟹爪蘭比往年花朵還是少了許多,也許,媽知道家里的蟹爪蘭要開花了,才急著非要趕回來。平臺上還有十幾盆菊花,盆小不耐干,媽說不再種了,她腿不好,上樓困難。我說清明節我想辦法把它們都帶到郝堂去,文學館周圍空地多,我已經扎好了籬笆。我筆名菊農,寫的第一本散文集叫《菊農的一畝田》,難道是受了爸爸的啟示?
開窗通風,把母親的被子曬了,然后到小妹家去吃飯。小妹做飯,我和母親到院子里去看花。爸給小妹扦插的蟹爪蘭也搬出來了,垂掛著一樣的粉紅花朵。院子里,二月蘭春蘭墨蘭海棠正開,缸里的荷花已經冒出尖尖角。吃飯時,發現暖氣片旁的大盆君子蘭已經冒出花劍,葉片長得油亮肥大。爸爸的三盆君子蘭,三個女兒一人端走一盆。大妹的一盆,放在小妹對面小區她縣城的房子里,還有其他花草和蟹爪蘭,平時由她婆姐來照料。本打算清明節回來的大妹,因為深圳疫情,估計回不來了,她說回頭請她婆姐去拍照,看陽臺上的君子蘭開了沒。我說沒事兒,爸也許并沒走遠,他會經常來看他的花兒。這是他熱愛的世界和他疼愛的兒女,我們都努力地活著,我們不孤單,我們愛樹木和正午的陽光,微笑風一樣自由流溢,眼淚清澈虔誠,從來不會跌碎這圓滿的疼痛。
上世紀八十年代,爸的三個女兒都從農村考上學,這意味著就是國家干部要分配工作,爸雖然沉默寡言,但內心里非常驕傲。有次我開玩笑說,我們是爸的三朵花,你們是兩個土豆。弟弟不服,說自己并不滾圓,為啥淪為土豆?后來兩個弟弟也考上學,在附近的村莊,我們這樣的家庭并不多。我們都像爸爸那樣熱愛生活熱愛勞熱愛讀書。春天總會來,花兒總是在開,不管好天氣壞天氣,也不論好際遇壞際遇,看見花兒,心里就會有許多懷念和安慰。不曾萎去的心,象鮮花一樣敏感,不會萎去的靈魂,象泉水一樣清涼。記得從前讀林海音的《城南舊事》,她爸爸去世,她說:“爸爸的花兒落了”。我爸爸也走了,我們都還在種著他的花兒,我們就是爸爸的花兒。爸爸的花兒開了。
|